带女足队走出大山,一位中场校长的传球
对他和山里的孩子来说,脚下的不是足球,是命运。
十点人物志原创
2022年12月19日,凌晨。
卡塔尔首都多哈以北约15公里,海拔10米,卢塞尔体育场。阿根廷球员蒙铁尔射出一记堪称完美的点球。
阿根廷赢了。梅西赢了。
经历36年的等待,几代球员拼搏,一场场输掉的决赛后,“潘帕斯雄鹰”鏖战近3小时,最终捧起大力神杯。
中国四川凉山州布拖县,海拔超过3000米,拖觉镇小学。校长阿凉子拉的一生里,或许都将记得自己在决赛那晚的激动。
他是一名校长。也曾是一个足球运动员。
即便离开大学足球场多年,他心里仍有一个不停逐球奔跑的运动员。
“足球诗人”贺炜在阿根廷队夺冠后,这样评价足球这项运动的魅力,就是不论胜负,但拼搏的过程能让更多人勇敢面对明天早上推开门之后真实的生活。
如果说,真实的生活不啻一场球赛,有人是守门员,有人是教练,有人是观众。
阿凉子拉说,他就是那个中场球员。进攻、防守,然后传球。
正如梅西带领着年轻一代阿根廷球员。阿凉子拉的队友,不是别人,是一群大山里的女娃。
当地彝族的女娃会在这里过人、对抗、横敲、射门……她们跑着、跳着、喊着,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依旧凛冽的风会把她们脸颊的高原红吹得更深;开学的新衣会让每个人在场上都足够醒目;经历过一个假期,也许技术会生疏,但热情绝不减少。
这是阿凉子拉期盼看到的景象。
他喜欢南美球队,为那种奔放的踢法而着迷。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而阿凉子拉,也想把这股“热力”的火苗带给大山里的学生。
“我们彝族的女孩子,性格很腼腆,非常内向”,阿凉子拉说,“希望足球这种奔放型、综合型运动来影响她们不善表达的性格,让她们敢于大胆做自己。”
阿凉子拉记得,18岁时,自己去成都体考的经历。
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回去成都。随身带了1000块钱,100块揣裤子口袋,剩下的900,藏在父亲专门买的带拉链的内裤里。他不敢睡觉,一路站到成都。旅途唯一的愿望是,“能平平安安回来就很满足了”。
山里的孩子,如同这里的草木,不能只是沉默不语,要像这里最艳的索玛花,向阳而生,恣意浓烈。
2018年,阿凉子拉来到拖觉镇小学当校长。
其实他早在2016年就开始尝试在学校建立女足队。彼时,学校小,生源少,他带的足球队甚至没能出线。
拖觉镇小学是更大的舞台。
这里有两千多个学生,男生6成,女生4成。因为很小就帮家里干农活,女生的身体素质普遍都不错,选出有运动天赋的学生也更容易。
大山隔绝了世界,也把足球挡在外头。
“布拖县以前没有孩子踢过足球,特别是女孩,见都没见过”,阿凉子拉说。
想把足球踢起来,先得“过人”——重重的人。
家长头一个反对。当地学生家长,大多是少数民族农民,受教育程度也不高。在他们的认知里,足球是男孩子的运动,怎么轮到女孩子来踢。学校其他老师也很不理解,哪有校长整女足队的先例。
为了让学生对足球有兴趣,阿凉子拉自己上场踢球,亲身安利。
学生和家长有疑虑,那就尽量抛出让人心动的“饵”。他说,自己那时就像个“骗子”,向孩子们许诺踢好球可以去西昌、成都读书,“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
第一支拖觉镇小学女足队就是这么成立的。
这是一个计划外的产物,而这座大山小镇,显然来不及做准备。
学校里没有足球场。整个布拖县也没有足球场。
女孩们就在两个篮球场上练习。十多年没有维修的篮球场,破败已藏不住。裸露的水泥地面,有石头露出来。孩子们穿着当地集市上30块一双的胶鞋在这里练足球。
当年8月,阿凉子拉觉得实在危险,发动身边人脉资源,筹措资金修了一个足球场——布拖县历史上第一座人工草坪足球场。
他记得足球场建成那一天,孩子们压根不想离开,“先吃饭要端到球场,作业要拿到球场做,甚至还说要在球场睡。”
这是一个崭新的、从未见过的世界,哪怕只有一角。
孩子们也在潜移默化里发生变化。他们不再羞于表达,更愿意敞开自己。阿凉子拉时常能在办公室里发现孩子们递给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谢谢他给学校变了新模样,他们能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
而女足队的彝族姑娘们更是大变样。
阿凉子拉说,“光是看穿衣走路跑步,就能看出女足队的孩子不一样。因为足球,她们释放了更多自我,也更自信。”
足球狂人穆里尼奥曾有这样狂傲的开场白,“我不是无名之辈,我是欧洲冠军,我是特殊的一个。”
足球之于阿凉子拉,是一柄钥匙。转动它,为孩子打开一扇门,哪怕只是一条缝儿,也足以令她们照见自我,人群里特殊的那一个。
那一刻来得也宛如神之剧本。
就在足球场建好后的两个月,阿凉子拉和女足队参加了凉山州校园女足足球联赛。
整个凉山州,17个县市,布拖县在其中境况窘迫。阿凉子拉记得,当时其他县市的参赛队伍非常不看好他们,“觉得布拖来的肯定不行”。
从没出过远门的女足队员们集体晕车,吃不下、睡不好,再加上第一次参加大赛,头两天的表现让阿凉子拉很担心。
可她们恢复的能力远超阿凉子拉的预期。短短两天适应后,队员们愈战愈勇。
7天,6场比赛,之前从未训练过的8人制大球场,拖觉镇小学女足度俨然是一匹“黑马”,跑到了最后,拿下冠军。
孩子们喜欢梅西。正如这位足球运动员带给她们的激励,“我不是巨星,只是想踢得好一些,更好一些。所以,请球迷不要相信梅西能创造奇迹,但一定要相信梅西不怕困难,无畏逆境。”
球王搏至最后的临门一脚,而拖觉镇小学女足队,也得踢到无憾。
足球,不仅让她们找到自我,煅造秉性,更重要的是,那颗小小的圆球也是她们重写命运的起笔处。
在阿凉子拉看来,像布拖县孩子这样贫困山区的孩子更需要体育,“大城市发展体育,可能更多是为了孩子们增强体质,而我们的孩子,是真的要靠体育改变命运,走出大山。”
曾经,他凭借足球走出大山,到西昌读书。现在,彝族女娃们也正因足球被抛向更广阔的天地。
近5年间,拖觉镇小学有差不多八九十个女学生因足球去往泸州、西昌、成都等大城市读书,“这在以前是一个完全不敢想的数字”。
如今在西昌读高二的吉尔莫沙作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第一批拖觉镇小学女足队员。
五年级时候,沙作的父亲意外去世,母亲想让沙作辍学。阿凉子拉不忍浪费沙作的天赋,愿意想办法资助她的杂费和生活费。
曾经的“最佳射手”沙作如今仍与阿凉子拉保持联系,时不时会鼓励球队学妹,要跟着阿凉校长好好练球。
像沙作这样的彝族女孩,如果不是足球,她们的结局几乎不会被改写: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就是嫁人、生子、继续像祖辈一样生活在大山里,或成为工厂流水线上那个拧螺丝的人。
第一次拿下凉山州冠军后,阿凉子拉给对队员们悄悄订了一个蛋糕——经过蛋糕店时,所有队员都停在橱窗前向里张望,“那是他们只在电视上看过的东西”。
也许在她们此后的人生中,会有一个接一个蛋糕,但再没哪个能媲美那个写着“凉山冠军”的蛋糕留在味蕾上的记忆。
它是甜的。是苦的。是咸的。
家长们愿意把孩子们送进足球队,老师们也因此对阿凉子拉有了更多信任。
就在接受采访前两天,还有两个女学生找到阿凉子拉,希望进入学校女足队。她们生怕阿凉子拉错漏了她们,坚持要他拍照记下她们的姓名和样子。
球场外的世界,也被撬动了。
拖觉镇小学女足队的优异表现也助推了当地政府为全县中小学修建体育运动场。也有越来越多周边县市出现了以男篮队、女篮队为特色的教育方式。
那扇因足球而被打开的门正在呈现一个更大的视野。因为体育是一门通用语言,借此大山里的孩子能有更多被听见、看见和交流的机会。
2022年8月,阿凉子拉受邀到杭州参加“第三届蔡崇信以体树人校长计划提名校长创变营”。在此之前,他从没去过杭州,“我的队员都见过世面了,我不能落下”。带着这种“不服输”的气性,他在这里见到了来自全国的以体树人校长。
胜负欲不过是笑谈,更重要的是,他揣着“私心”:看看大城市里的女足队都是怎么做的?能不能让他们城里的孩子跟我们的孩子多多交流、踢踢比赛?
无论来自城市还是山村,不管你讲的是哪地方言,足球终会让人彼此理解。
阿凉子拉这个听起来有些朴素的想法,恰恰是体育的力量所在。
世界杯让全球目光聚焦在一处,姚明以不屈的精神让世界尊重中国体育,而蔡崇信公益基金会发起人蔡崇信亦受这种力量照拂。
13岁移居美国的他,也曾觉得自己在新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决定参加体育运动,“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人一到球场上,不一样的地方全部都化解掉了。”
阿凉子拉希望孩子们能掌握好这门与大山外的世界对话的“语言”。
他说,起初之所以想到要组织女足队,就是因为他们山区孩子很大一部分文化成绩不太理想。如果想要只靠文化成绩走出去,实在太难了。
好在,他们身体素质够好。比起死磕不擅长的地方,倒不如发挥所长,另辟蹊径。
体育,对大山的孩子来说,是适合他们的教育方式。
适合的,某种程度便也意味着是“最好的”。
没有与城市匹敌的教学资源,很难与大山外同等的见识水平,但至少足球让大山里的孩子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她们透过门缝,窥到了更自信的自己,当她们凝聚在一起,会有更大的力量。世上那么多“蛋糕”,只要她们愿意去拼搏争取,总有一块会属于她们。
新的一年,阿凉子拉的春天来得更早一些——他入选了“第三届蔡崇信以体树人校长计划”。
“体育老师其实是很少能被提拔当校长的”,阿凉子拉说。更没想到还有一个组织专门在关注重视体育教育的校长。
2019年7月,蔡崇信公益基金会正式启动“以体树人校长计划”。每年在全国寻找10位具有体育精神的“体育校长”代表,为他们更好地开展和创新校园体育提供资金和专业支持,助力他们持续提升领导力和影响力。
“以体树人校长计划”寻找的正是像阿凉子拉这样有体育精神的教育家。他们本身就具备接近“运动员”的气质,专注、不怕试错、敢于突破传统的教学思维,以体育发掘孩子真正的心智,用体育找到命运的出口。
当足球让凉山布拖的平原上开出恣意生长的索玛花,就成了“体育是最好的教育”绝佳注脚。而这也正是蔡崇信公益基金会所秉持的。从体魄到个性,再到赖以生存的处世哲学,体育以它特有的方式重塑每一个孩子。正如蔡崇信多次在公开场合提到的,他本人就受益于体育运动,“我今天之所以能在事业上做得还不错,是因为我参与了体育运动,我在球场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体育应该是教育的一部分。”
阿凉子拉很高兴,倒不是因为自己经过层层“考验”后成了10位校长中的一位,而是他更加坚信自己所做的事是对的。
尽管他从五六年前起,就对足球改变孩子命运这件事深信不疑。但就像在场上奔跑的足球运动员,来自场外的欢呼掌声绝对是另一剂肾上腺素。
开了春,孩子们又将回到球场。四十来个队员会在这里奔跑。
再往后,那些曾经从这里走出去的女学生们或许也会回来,以一个全新的角色重回球场。
在不同的命运里,总有人生来是观众,有足够的筹码赌一场输赢。而阿凉子拉和他的孩子们显然不是——他并没有过于宏大的展望,只是想让更多孩子走出去,哪怕只有一个。走出去,到自己的主场去争出个胜负。
这是他想在足球场教会孩子们的。
人生亦是球场,你所遭遇的对手不会比球场上的更好对付,输赢也很难在一场便知分晓。与其跌倒后原地躺平哭泣,不如爬起来继续传球、过人,保持不停奔跑的心态,带着渴望胜利的信念。
阿凉子拉说,在体育教育这件事上,他是个“中场球员”,负责进攻与防守。跟几年前自己上阵给孩子们示范踢足球一样,他还在带头传球。